2025 年 4 月 21 日，第 49 届香港国际电影节（HKIFF49）颁奖典礼照例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剧院举行。

颁奖礼整体花费 1 小时左右，几乎没有时间在多余流程下被浪费。主持人串词流利地在粤英中三语间来回切换，没有死板的对称翻译，又确保了每种语言下的观众都不会漏掉关键信息，串讲效率之高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个小细节恰恰能体现节展组织的专业性。

第一个颁发的“国际影评人联盟奖”就给到了《植物学家》(The Botanist, 2025)。热切的镁光灯下，素雅的大地色衣着，年轻导演景一在话筒前平和地陈述自己拍电影的感受，那股温柔的力量仿佛即刻把这场“竞赛”变成了一次“分享”，台上、台下不过都是热爱电影的一群人彼此注视、平等对话。这场面把颁奖礼从岌岌可危的“名利场”拉回了作为一个文化交流平台的体面姿态，提醒着电影节消弭隔阂、促进平等对话的价值使命，也应和了今年的影节主题“对话”。

作为一名纪录片创作者，我很期待看到今年纪录片单元的“火鸟”落在谁家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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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单元的硝烟弥漫

香港国际电影节对纪录片的注目从来不让人失望。大致算了一下，今年来自 69 个国家和地区的 196 部展映作品中，至少有 26 部新鲜出炉（2024～2025 年完片）的纪录片作品，除了在火鸟大奖纪录片竞赛单元的 8 部、“真的假不了”纪录片展映单元的 11 部外，在国际短片竞赛单元、大师单元中也都散落着非虚构手法创作或凸显非虚构旨趣的作品，可以被纳入“纪录片”的范畴。

如果把一部部纪录片作为观察世界的一面面镜子，那么每年的电影节策展人和评委会已经替我们挑选好了新一批镜子的尺寸、角度和方向，决定了观众“值得”看到些什么，从哪一面去看。观察今年香港电影节的纪录片选片，就像近距离嗅闻世界各地的硝烟弥漫。

八部入围影片，多少都与现下的国际政治大热题息息相关。

《宾州选战》(An American Pastoral, 2024) 触摸特朗普当选背后的美国摇摆州基层民意与政治肌理；《种不出的未来》(Seeds, 2025) 用黑白诗意画面讲述美国南部非裔黑人农民土地产权被侵夺的困境；《尘埃不见基辅田》(Songs of Slow Burning Earth, 2024) 由《江湖夜雨无从断》(This Rain Will Never Stop, 2020) 的乌克兰剪辑师回家乡拍摄，直视俄乌战争背景下被战争摧残的基辅人民日常生活的水深火热。精准、冷静又饱含悲怆的一组组观察式镜头透出与《江湖夜雨无从断》同等的浓度，让人震撼。

《拯救哈马斯人质》(Holding Liat, 2025) 导演以被劫持者亲戚的优势身份，近距离跟拍 2023 年 10 月 7 日加沙人质事件中，被哈马斯绑架的一户美籍公民如何被强行卷入巴以冲突的泥潭，提供了新闻报道所缺失的一手视角；《边境异客》(The Guest, 2024) 追随白俄与波兰接壤地区的一户波兰人家，他们敞开大门收留了一名萍水相逢的叙利亚难民，对抗暴力机器的过程中，双方又不得不直面人性在被危难冲突不断“摩擦”时暴露的弱点; 《加沙飞跃道》(Yalla Parkour, 2024) 的巴勒斯坦导演从小移居美国，加沙炮火中她通过网络与家乡热爱跑酷的小伙隔空对话多年，在这群跑酷青年飞跃于断壁残垣、在死亡笼罩的城市中用力生活的热情中，整理着自己作为流散者的身份与归属，这部影片最后获得了纪录片单元的火鸟大奖。

宽泛地说，8 部影片都与权力之争相关。不论形式是领土战争、政权交替，还是人权问题、社媒控制⋯⋯在日趋复杂、冲突激化的大环境下，渺小的个体生存何以为继，恐怕是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安的问题。在大师单元，纪录片“情景还原”手法的开山鼻祖《细细的蓝线》(The Thin Blue Line, 1988) 导演埃罗尔·莫里斯 (Errol Morris) 新作《美国式分离》(Separated, 2024) 批判特朗普第一届任期内实施的“零容忍”移民政策导致的上千个移民家庭分崩离析之后果，在 2025 年香港电影节的亚洲首映之际，恰好伴随特朗普二任以来悲剧的再度上演，竟让人疑惑今夕是何夕。

王兵接近 10 小时的《青春》三部曲 (Youth, 2023～2024) 自然是今年大热，从《春》至《苦》再入《归》，浙江织里镇制衣厂里的“青春”就这样在屏幕时间里流逝着。虽是群像，但因为给予了足够长时间的平视，每个个体也就不再是任影像摆布的“被凝视对象”，摄影机的权力属性被导演有意地搁在一边。

在人与人、人与系统、系统与系统之间永无止息的权力争夺战中，纪录片所擅长承托的个体视角下的微观生命线，像一篇篇寓言故事，人性善恶美丑尽收眼底。在群众情绪高涨的时代嘈杂中，捂住双耳也抵挡不了噪音的磨蚀。我们该如何选择，如何行动？从竞赛单元的影片构成里，能感受到选片人们在努力将焦点对准当今国际紧张局势下的主流价值导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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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短片单元的非虚构创意

如果说内容和题材的角度上，长片单元的构成更容易让人嗅到影展的价值取向——不仅因为长片制作发行过程中的人力、物力、财力投入规模最高，也因为长片的创作限制比短片要多得多，表达的创新性受制于各方利益通常不会过火；那么短片单元的作品则充分发挥了“小”的优势，能看到年轻作者在影像表达上的各种有趣玩法。当中不乏采用前沿创作工具、新鲜视觉材质打磨的非虚构作品。

今年国际短片竞赛单元的火鸟大奖颁给《我是你的眼》(The Eyes, 2025)，一部在 Berlinale 被标记为“未被讲述的视角” (untold perspective) 的非虚构短片。这部片子的导演是一位纯艺术训练背景下，长期研究新技术与人权问题的法国艺术家。片子展现的是专门负责给自动驾驶汽车的 AI 做训练的一群廉价劳工的工作场景。他们生活在菲律宾、委内瑞拉等欠发达国家地区，每天在电脑上给一幅幅街道交通图像做不同色彩的标记，告诉 AI 什么是人、什么是树、什么是天空、什么是路⋯⋯他们每天注视和分析的街道、植物、人种，都来自另一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Global North。这部片子的视觉材质非常诡异，实景图片被线条和大面积色块所切割、晕染，看着像后现代绘画，但实际上却是这帮负责“为 AI 打工”的普通劳工日复一日对着屏幕观看和处理的真实视觉场景。

从媒介材质上入手探索全新表达的作品不少，国别、题材、内容都相当丰富，也有看到纯感官的“致幻”动画，或是完全以 AI 生成的鬼魅影像。其中非虚构作品除了最为惊艳的《我是你的眼》，还有威尼斯电影节的最佳短片《日不照之地》(Who Loves the Sun, 2024)。诗影像的表达无需苍白言语，镜头直指被炮火蹂躏的叙利亚土地，就像一首凄美的末日绝唱；而来自旅居欧洲的印尼女导演《忧忧愁愁的来了》(My Therapist Said, I Am Full of Sadness, 2024) 则是一部以创作进行自我疗愈的典型作者性家庭影像，从中也能看到不少令人共鸣的年轻女性心理困扰与家族代际间的观念冲突。

“真的假不了”展映迎合市场

展映单元的纪录片题材显然就比竞赛单元多了几分“姿色”，除了严肃而紧迫的权力议题外，也有不少泛文化、艺术、自然生态主题的作品，让人稍微放松一点。特别喜欢马克·卡曾思 (Mark Cousins) 的新作《通感画家威廉明娜》(A Sudden Glimpse to Deeper Things, 2024)，试图接近一位英国的女性画家如何运用她的天才“通感”去观察和感知世界，像是这位天才导演在他的上一部《视觉史话》(The Story of Looking, 2021) 后对视觉、感官与认知领域的继续探索；还有最好玩的《占星转运站》(Wishing on a Star, 2024)，作为今年唯一一部喜剧纪录片 (Docu-comedy)，看一位意大利占星师怎么以“星盘”推算客户下一趟生日旅行的目的地，帮中老年妇女通过一场旅行实现转运，达成人生夙愿。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展映单元的两部华语纪录片，一部是今年香港节力推的《早鸟》(Never Too Late, 2025)，为凤凰卫视《香港自然故事》系列的收官之作，偏自然教育属性。影片讲述四位香港人如何从自然中汲取能量，还有各自生命历程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祝新第一部“纪录剧情片” (Docu-fiction)《凤凰山下·词》(The Song River, 2024)，以对苏轼宋词《江城子》的回望作为故事的展开方式，更深一层想解决的却是与母亲关系的困境，以及与自我的和解。

总体来说，我觉得今年的香港国际电影节在纪录片内容的表现基本在平均线上，整体取向偏保守，一如既往地透出较强的政治性。个人感受是竞赛单元的题材相当主流，新闻属性很强，不少国际新闻日夜都在持续播报的议题，没有看到让我特别眼前一亮的选题和角度。但无疑用纪录片的方法去组织和解剖这些全球议题，会更具备研究深度、情感力度和个体性，提供了认知当下世界的重要材料。

期待明年迎来 50 周岁生日的 HKIFF，能带来更多惊喜。■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MovieMonthly. 点击查看